克里斯蒂娜·库碧诗(ChristinaKubisch)属于第一代声音艺术家群体,在多层面上探索声音。她来到不同城市,用“电子漫步”的方式,获得由这座城市的电磁波转换成的电子声音样本,构建整个电磁波声音的档案库。
年11月10日至12月9日,
库碧诗
在上海的“电子漫步”以浦东东昌电影院原址为起点发生。12月7日,我们邀请声音艺术家和城市声音研究者殷漪在这条线路领走“电子漫步”,于是有了以下关于电磁波和城市声音的讨论。
聆听电子波不是音乐审美
年12月7日,殷漪带领大家使用克里斯蒂娜·库碧诗特制的耳机聆听电磁波的声音。刘蕴奕图
先简单介绍一下我们参加“电子漫步”使用的耳机。
有一种物理现象:把一个金属线圈放在一个磁场里,当移动线圈切割磁力线的时候,线圈上会出现电流,线圈两端会出现电压变化。这是录音话筒的基本工作原理。如果把声音看做空气中分子的振动变化,那么空气分子带动话筒里的振膜振动,产生电压变化。然后我们可以传输、改变、存储和转化这种变化。
我们可以把这个耳机看成一个线圈,但不是线圈在磁场里移动来切割磁力线,而是变化的磁场本身的磁力线在切割线圈。于是,我们把磁场的变化转换成电压的变化,再把电压变化转换成空气振动的变化。最终我们听到了声音。
从我的角度说,戴了这个设备之后,我们改变了原来在城市里行走的路线,我们也改变了我们的姿态。这种改变所带来的认识世界的方式,和前沿科学对世界的解释是相通的,就是在探究能量场的问题,我们在能量场之间穿梭。在原来我们看到的城市空间、公共设施、人来人往之上,添加了一层东西。今天我们好像越来越多地需要通过电子设备认识这个世界,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加有意义。
年12月7日,一行人从居民小区走进证券大楼,经过陆家嘴天桥,最后抵达商场。刘蕴奕图
我们不要简单地认为,听觉系统只是耳朵。通常我们会说,我们听到的声音是通过空气传播的,但事实是,有很大一部分由骨传导。
大家有一个明显的经验,你录一段自己说话的声音,听起来会觉得完全不一样,因为你直接听自己说话时候,接受声音的耳朵和你的声源在同一个平面,而不是分别处在两个不同的位置。
同时,说话的时候,有很大一部分声音是通过胸腔、头骨共振,所以你会觉得听自己说话更加悦耳、更有魅力。特别是男性,因为胸腔产生了更多的低频。
其实,我们听到的声音,不仅是来自鼓膜传导,还有骨传导,身体传导,还有身体共振。听以身体为平台,是一个非常综合的过程,而不是仅仅落在我们耳朵上的。
对声音艺术的审美,不应只是对音乐的审美,而是引入了另外的东西,它可能会有文化层面的、城市空间设计的意义。我们是在一种框架下去聆听它,至少我们没有把这些声音当做噪音处理。
今天的电子漫步,是很好的一个案例。告诉我们,视觉有时候是不可靠的,或者它没有那么全能,或者它不像我们想象得那么中心,那么唯一。
相比光而言,声音更有人性
城市里是没有黑夜的,我们更多是用到光和视觉。但在乡村里或在野外,你会发觉我们对听觉的依赖更加多,从信息接受的角度来说,听觉是度的。能够听到,意味着它离你不远。
西方文化中,光隐喻神性,相比较而言,声音其实更有人性。因为我们每个人不能发光,但我们每个人都可以发声。以前说到的光,指的是太阳,所以永恒。声音更加短暂,它是既生既灭的。
年11月10日,库碧诗在上海电子漫步的出发点,原东昌电影院门口。澎湃新闻记者沈健文图
今天Kubisch这条路线的设置,和城市规划、文化和历史都没有很大关系。用了这个设备(耳机),将能量场作为一个新的向导、一个新的线索和逻辑。如果我们说历史是一种方法,文化是一种方法,规划是一种方法,今天的行走就是把能量场的变化当作一种方法。
我还想让大家意识到一个问题。今天我们听到的不是“声音”。这也是我们经常会谈的问题。我们能听到的,肯定是声音又不是声音。从一个声音工作者的角度来说,我觉得是能量变化。这个作品,让我们通过一种新的途径、方法、技术,感受到能量的变化。
Kubisch的前辈MaxNeuhaus有个作品叫《Listen》,这是声音漫步最早的老祖宗。他要做一个作品,就是再谈《4’33》。有一阵子大家在说,我们让大家去听噪音,去探索日常生活声音的意义在哪里。他说,为什么一定要在音乐厅里听?为什么要在音乐会的形式下面听?为什么要把它当做音乐去听?我们能不能超越这三样东西。他就组织大家离开音乐厅,在纽约的一条路上,去听街道上的声音。
而ChristinaKubisch又把这个城市里的电磁波“翻转”出来。我们能看到艺术家个人不同代际之间的关系,因为自身掌握的技术不一样,相互有一种叠加的发展和联系。
年11月10日,库碧诗在带大家进入某证券大厦前,讲解下一步聆听的注意事项。澎湃新闻记者沈健文图
讨论:什么是“好的声音”
王婧(声音人类学学者):
ChristinaKubisch属于第一代声音艺术家群体,这个群体包括很多我们熟悉的声音泰斗:JohnCage,AlvinLuciere,MaxNeuhaus,MurraySchafer,PierreSchaeffer,MaryanneAmacher等等。可能是因为美国与法国的媒体文化太发达,也可能艺术世界本来就是一个英语、法语称霸的世界,在声音艺术领域之外,Kubisch并没有像她的同代艺术家那么为人所知。
Kubisch是一个教科书级的声音艺术家,她的作品在多层面上探索声音,包括技术的、社会性的、美学的、以及形而上学的。电磁耳机将不可见的电磁转化为可感可听的。通过亲身体验的方式,公众意识到环境的变化甚至恶化。可贵的是,她将这个工具交给公众,而不是以一种高傲说教的或者“众人皆醉我独醒”的艺术英雄姿态来面对公众。
十分可贵的是,与今天流行的声音漫步、数据声音化,比如audio-visual作品相比,Kubisch不刻意浪漫,也不假装客观。更没有把声音景观化。对比上海某些地方正在热展的一些大体量、有感观创伤危险的audio-visual(视听)网红作品,Kubisch的作品更有美感与伦理性。
电子漫步上海站地图UNArt跨媒体艺术中心图
谢雯(来自主办方UNArt跨媒体艺术中心):
在做这张电子漫步地图的过程当中,Kubisch是在创作她的另一件作品,这个作品是她尽可能在一生中去到不同的城市,用城市漫步或电子漫步这个方式,得到她想要的声音样本,进行整个档案库的构建。
和她合作的过程中,我又发现一个很有意思的事情,就是艺术家可以构建一个体系,并以作品为媒介,到不同城市或不同机构之间进行流转。这个循环到最后成为了她的语言、“品牌”。
比如没有人做过七十多个城市的电磁波行走,你可以把它当成一个文化活动,你也可以理解为是艺术家和公众的交互。她去过非洲,甚至是巴西不同的地方,都有(电磁波转录成电子声音的)样本。
对于上海,上一次她说,不会研究上海的城市文化。在上海是否可以听到其他城市听不到的声音,这是她最感兴趣的。如果她能够“摘”到一个别的城市里没有的声音,对她整个安排和系统来说,是一个很棒的收集。
所以我的收获是,艺术家的语言不一定只有作品,还有策划能力和作品在不同的机构和城市表现出来的形式。不是我一定要做一个展览,一定要怎么样去销售,而是我可以真正介入到城市发展中去,我们会谈论这个项目,它是否成立。它涉入了我们现在的策划,可能对上海或者浦东、陆家嘴这块文化的发展,都是有意义的。
世界各地的“电子漫步”UNArt跨媒体艺术中心图
殷漪:
我们在谈艺术的时候,应该意识到,有很多层交织在一起。机构有机构的逻辑,市场有市场的逻辑,大家的逻辑不一样,需求也不一样。大家都在谈论“艺术”,有时真不是同一样东西。
从我的角度说,Christina也在做今天很多人在做的东西,就是另一种类型的实地录音。我也很期待她的后一个作品,如果这些录到的电磁波不以一定的形式再次出现的话,我认为它仍然是素材。它要被使用,要有一种新的方式去使用,才有可能成为作品。
现在很多的城市录音最后变成出一张唱片。所以问题是,它又回到所谓音乐的传播里去。我觉得真正的创造性的东西,还是如何在一个公共领域里,以一种新的形式出现,就像今天一样。我们还是再看一下,为什么有的音乐家通过收集这些东西做音乐去了,出一张唱片给你听,而ChristinaKubisch是以这种方式来做。我觉得这是她作为艺术家特有的东西,今天还在全世界范围内深入持续地做这件事情,好像真的只有她在做。因为电磁(转换为声波)这件事情太特别,以至于她做完之后就没人可以再做了。
谢雯:
我稍微透露一点小八卦,她的家里和工作室所有的电子设备都非常简单,尽量去电磁的干扰和影响。对她来说,她的工作充满了电磁波,所以在她平时生活空间里,基本看不到电视机或非常大功率的电器,他们家相对来说是这样的环境。
纪录片《WasWirNichtSehen》海报,AnnaKatharinaWohlgenannt导演,78分钟,年
另外,刚才大家提到电磁波对人体是不是有害。她刚开始也不相信,她跟我推荐了一个电影,电影名字叫《WasWirNichtSehen》(我们未看见的),讲的是一群对电磁波敏感的人。有的人会对电磁波敏感,有的人还好。我们身边这么多电磁设备,对人体到底有没有什么危害,据我所知,没有很多人在深入地研究。
殷漪:
从科学角度来说,这件事情要谈计量,不谈计量都不行。当然Kubisch肯定是大剂量接触电磁波的。
我问过她一个问题,如果讨论声学(acoustic)声音,欧洲和中国,大家肯定会说声音很不一样。那么如果我们说电磁波的话,在中国在上海和她所处的欧洲相比较,会有不一样吗?她说最大的不一样是,现在欧洲没有那么多电子设备。
另外她觉得,在功率方面,我们这里电子设备的功率会更大。智能手机用得更多,(电子)屏幕更多。在欧洲,至少在她的生活范围里面,没有那么多。
《解放的速度》封面翻拍宋代伦图
宋代伦(《城市中国》编辑):
我读一段带来的保罗·维利里奥《解放的速度》里的话。
“怎么就不理解(数字信号的、视觉信号的、无线电信号的)这些无线电技术在明天将要使不仅仅是人类环境的本质、人类环境的领土主体的本质,而尤其是个体的本质和它的动物性身躯的本质发生怎样的动荡,因为通过一些笨重物质装备(道路,铁路……)对于领土的安排布置在今天让位给了非物质的或几乎是非物质的(卫星、光纤电缆)环境控制,这种控制能够达到人的终端身体,人这个互动存在者,既是发出者又是接受者。”
还有一段很有意思。
“因此,真实时间的城市化,首先是这个栖在各个不同的界面上(键盘,显示器,数据手套或服装)的本体的城市化,这些界面都是假器,它们使被超级装备起来的健全人,变得与被装备起来的残疾人几乎完全一样。”
殷漪:
当我们戴了ChristinaKubisch特制的耳机,就能够听到这些(电磁波转换的声音),我们算不算聆听的“超人”?就像你戴了一个设备,拥有了义肢,增强了你的能力。
什么样的声音是好的,这个好其实是很暧昧的一个词。好肯定不是动听,肯定不是悦耳,是好。但这个好实在很暧昧。什么样的声音适合我们,一个声音应该是什么样的,或者我们的声音环境应该是什么样的,其实是一个公共领域讨论的东西,和文化、地域都有关系。
但有一点,如果我们在谈声音文化,今天声音艺术应该是作为先驱的。谁来提问?不是文化本身来提问,可能是那些研究者,艺术家来提出这样的问题,通过他们的创作和研究提出这样的问题,就像“你”参与了一段时间城市行走和声音听觉相关行走之后,你会提出这样的问题,我觉得这也是为什么需要声音文化的原因。